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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許金玉對話

  • 曾文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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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常有人問我,為什麼要拍許金玉?我想我是被她的「氣質」所吸引。她的氣質是「複合式」的:說起「國語」,有濃厚的外省腔;穿著打扮,有幾分日本老太太的味道;滿腦子的「鬥爭」、「學習」、「勞動」思維;後來我發現:她說「台語」是最流利的。這樣獨特的氣質,一直深深的吸引我。

第一次見到許金玉,是在1999年的冬天,那時她七十九歲,我是一個研究所的學生。「許金玉」像是歷史課本中的人物,有一點神秘色彩,她向我走來,告訴我一段我不曾讀過、不曾聽過的歷史。

1994年,一部描述五0年代白色恐怖歷史的紀錄片《我們為什麼不歌唱》發表,許金玉是其中受訪的拍攝人物。她到學校來,是為放映《我們為什麼不歌唱》隨片登台,做觀影後的座談。她是五0年代白色恐怖的受難者,被監禁了十五年的她,也是一個熱血的愛國主義者。短髮、著一身素雅灰色服裝的她,一開口就說:「我八十歲了,我現在在學電腦。」這句話令我很震驚。我在想:是什麼樣的生命經驗,讓她保有這樣的學習動力?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,也激起我想要拍攝她的慾望。

我開始閱讀五0年代的白色恐怖歷史,也對許金玉做了幾次訪談,然後寫成了一個企劃案,投案爭取新聞局輔導金的補助。在這幾次的接觸中,我發現我所要拍攝的對象,並非一般尋常的老太太。她對我的拍攝動機、想法,甚至個人政治上的意識型態,都要進行了解。這是過去我從來沒有過的經驗。

這樣的企劃案是否能獲得輔導金的補助,我與許金玉都不太有信心。許金玉甚至認為:現在是綠色執政,這個案子是「政治不正確」的,她認為依照過去被打壓的經驗,這個案子獲選的機會不大。我帶著姑且一試的心情,仍把案子給送了出去。

很幸運的,案子獲得了輔導金的補助。當我知道這個消息,打電話告訴許金玉時,她難以置信的問我:是誰在做這決定的?我跟她說,是由學者專家來評選的,他們是比較「公正客觀」的,許金玉最後接受了這樣的說法。在簽合約的前一天,我帶著企劃案南下到許金玉的住處,要與她再次確認她是否同意並接受我的拍攝。我抵達時她早已在那邊等我,而且除了她之外,還有幾位她的男「同學」(註一)。

她把我寫的企劃案,影印了好幾份給她的同學看,請他們也提供意見。在此時,我才發覺:檢驗我的人,不只是許金玉一個人,還有與她一起患難與共的同學們。

許金玉最後答應我拍攝,整部影片在她高度的自覺下進行。我知道,在我攝影機前的這位女性,是「鐵錚錚」的,她從來就不曾屈服過。我也因此以為:如果要她聽我安排或配合拍攝事宜,一定要花上一些功夫,這樣的想法增加了我許多在現場執行拍攝上的壓力。但後來我發現我想錯了,任何拍攝的進行,只要事先與她溝通過,她認為沒有問題,她一定會全心全力配合我。

我慢慢走入許金玉的生命,貼近她的生活。在許金玉身上,我彷彿看到了一頁台灣近代歷史的縮影。一個出生在日據時代平民家庭的女子,成長於殖民統治的壓迫環境,經歷二二八的苦難,最後因白色恐怖身陷囹圄,長達十五年的歲月。這樣的女性,用青春的生命熾鍊了歷史的苦難。

1921年,她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,八歲的時候被送人做養女。養母對她的教育是非常傳統,男尊女卑、「女性一定要服從」的觀念,一直烙印在她的身上。她說:我是一個害羞內向的女孩。

國民學校畢業後,許金玉進入工廠做女工,以賺取工錢、分擔家計。二十歲那年,她參加郵局考試,錄取後成為郵局員工。在郵局工作時,許金玉碰到影響她這一生最深的一個人—計梅真。計梅真是郵局國語補習班聘請來的教師,負責教授郵局員工說國語。許金玉也參加了這個國語補習班。計梅真在課堂上除了教授國語,也與學生談論國際情勢、社會問題、婦女問題。她鼓勵郵局員工,要爭取自我的權益,許金玉深深受到啟發。計梅真見到害羞的許金玉,鼓勵她要勇敢的站出來,為更多人服務。1949年,為了爭取郵局「改班」(註二),工會員工發動台灣工運史上,第一次請願遊行。許金玉被選為三個工會代表之一。

遊行過後,「改班」問題雖然獲得解決,計梅真及許金玉等工會代表,成了國民政府秋後算帳的對象,她們先後被捕,分別被判決死刑及十五年監禁。這是白色恐怖歷史中的「郵電工會」檔案(註三)。

在等待判決前,許金玉與計梅真被關在同一個監獄。許金玉在牢裡,曾經問過計梅真一個問題:「計老師,我現在都被認為是紅帽子了,那麼你告訴我,我要怎麼做?」這個問題,成為許金玉後半生思索的功課。許金玉的人生命運,在此轉了一個彎,從此她走上信仰社會主義的道路。我想這是許金玉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。

從一個非常害羞內向的女孩,蛻變成遊行請願工會代表,最後成為滿腦子「鬥爭」、「學習」、「勞動」思維的社會主義堅持者,她內在思想的轉變,是我無從窺知的。我好奇她哪裡來的能量?

她曾經講過幾個往事,令我印象深刻。她告訴我當她開始到工廠後,先後換了好幾個工作,只是因為她想多學一點東西。那個時候,她有一位論及婚嫁的男同事,後來因為養父要對方入贅,男同事不同意,婚事最後不了了之;許金玉跟養父說:「既然不能結婚,就讓我真正進社會去工作吧!」

仔細聆聽她的故事,我不曾聽到許金玉怨懟過她的命運。當一個養女,雖然承受了與親人分離的痛苦,但養父母對她的疼愛,讓她學會了要感恩。當一個女工,惡劣的勞動條件,讓她深刻感受到底層人民生活的困苦。當一個女政治犯,為理念坐牢,讓她更堅定她的信仰意志。我曾問過許金玉:「坐牢十五年,你都在做些什麼?」她簡單回答:「都在鬥爭啊!」我再問:「跟什麼鬥爭?」她說:「牢裡的環境、國民黨的特務!」在任何環境,許金玉從不處在被動,她總是積極在找應對的辦法。

許金玉雖然成長在女性被壓抑的年代,外在行為被傳統禮教緊緊約束,但潛藏在她心中有一股自覺的力量,讓她在受困環境中,一直在找尋出口。對於工作, 她要學習成長;對於婚姻,她要找志同道合的伴侶;對於生活,她要一直學習。我想,她是舊時代的新女性吧!

出獄後,她在同學的介紹下,認識的辜金良先生。兩人因同是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而有一份相知相惜的情感,彼此間更有對理念堅持的共同情操。他們胼手胝足的經營一家皮蛋行,一同實踐勞動的理念。

晚年的許金玉,為了照顧中風的先生,他們搬進安養院住。許金玉在先生的床頭放了一台收音機,每天開對岸的廣播節目讓他收聽。對於先生的照顧,她無微不至、處處想到先生的需求。這種共患難的夫妻情感,著實令人感動。

隨著台灣政治環境解嚴,他們漸漸擺脫被監控的日子。在安養院的生活,許金玉規劃好每一天的功課。早上她要做運動、閱讀報紙、上網找資料;下午有時畫畫、有時讀書。晚上睡覺前,一定還要再做一些閱讀。

平淡的生活中,她仍繼續自我的思想教育,在她的書桌上,擺滿了左派思想的書籍;在物質的使用上,她永遠是簡單樸實、不奢侈浪費的。做一個政治思想犯,她一直是這樣在身體力行。

拍片像是一段漫長的旅程。在一年多的拍攝過程中,我與許金玉做許多的「功課」,深受感動的是她不斷學習的精神。拍片到最後,她竟然可以分別出我每次去拍片攝影機的不同(我一共用了六款16mm的攝影機拍攝),並與我討論這些攝影機之間的差異。拍片時,她更像一個好製片,隨時照顧著現場的工作人員,一下子為我們準備飲料,一下子為我們準備中餐。最令人懷念的是:每次到她住處拍攝,她總是切好一盤一盤的水果,等著我們的到來。從最早接觸時,我覺得她是一位不卑不亢的政治受難者;慢慢的,我感覺她是一個滿心溫暖的老人家,時時在照顧我們這些晚輩。我與許金玉的距離,也隨拍攝而拉近了。

影片完成後,我把片名改成《春天─許金玉的故事》。「春天」是許金玉作畫的筆名,「春天」也是一種生命的意涵。許金玉曾經告訴過我:她們在牢中常以唱「春天是我們的」這首歌來相互勉勵。歌詞最後有一段:「…度過最冷的冬天,春天就要來到人間,不要有一點猜疑,春天是我們的。」字詞簡單,卻意涵深遠。這首歌被收錄在片中,是許金玉與她的三位同學一起合唱的。四位老太太唱起這首歌,別有一番風味。我一次又一次的聆聽,也學會這首歌。每當在失意的時候,我總會哼唱起這首歌,用來勉勵自己。

這部紀錄片對我與許金玉,都產生了一些積極的意義。對我來說,在拍片的過程中,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的壓力下。金錢、人力、時間都是壓力。我不知道,我在何時會崩盤,放棄拍攝這部影片,搞垮所有的一切。只是每次一到拍攝現場,看到許金玉早已在那邊準備,我就會立刻打起精神,開始進行拍攝。我一直跟自己精神喊話:「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,許金玉被關了十五年,她都撐過去了,我所碰到的問題,都不算什麼。」

記得在拍攝之前,我是這樣答應許金玉的:「我會盡全力,完成這部紀錄片,然後讓更多的人看到」。後來隨著影片參加競賽,得了一些獎項,讓這部紀錄片有更多的機會被看到,我知道我完成了對許金玉的承諾。得獎,是一種肯定;我想,被鼓舞的人不只是我,還有許金玉及她的同學們。於是,後來的一些日子,許金玉有了許多邀約,她跟著這部紀錄片放映,隨片登台,暢談她的理想與堅持;她要讓更多人知道她們的故事。

回想拍這部影片的過程,很多的辛苦,是不足為外人道的。每一個製作階段,我總是面臨不同問題的挑戰,需要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。與許金玉相同的是:我沒有時間去抱怨,只能盡力去找出解決之道。對我來說,影片的完成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:這個過程提供了一次試煉生命意志力的機會。拍完片後,我渴望再拍下一部作品,這或許是一種越挫越勇的精神吧!

今年二月,為了讓這一部影片到國外參展,我的製片將影片送到新聞局,申請電影檢查。電檢完成後,我們拿到了一張電影放映的准演執照,讓我們訝異的是:「怎麼被列為『保護級』?」准演執照上面並沒有說明原因,只註明其乃依照「電影分級處理辦法」第五條處理。我上新聞局的官方網站,查出了「第五條」的規定是這麼寫著:「電影片無第三條、第四條所列情形,但涉及性問題、恐怖情節或混淆道德秩序觀,須父母、師長或成年親友陪同予以輔導,以免對兒童心理產生不良影響者,列為『護』級。」我不明白,「春天—許金玉的故事」其中的情節犯了第五條中哪一項?顯然新聞局是用「意識型態」來檢查這部影片。

當消息上報,許金玉看到後,急忙打電話給我,她擔心我會不會因此被貼標籤?被政府打壓?我笑一笑回答:「應該不至於吧!」經過白色恐佈的她,因為這張准演執照,成了驚弓之鳥,過去的惡夢,又再來一遍。拿到這張准演執照,我只想做個紀念,紀念2003年台灣的自由民主。許金玉說,如果我要採取什麼行動,一定要告訴她,她會與我站在一起。

前些日子,許金玉在電話中又問我:「接下來你還要拍什麼片?」我也在想:「接下來要拍什麼片?」她曾說過,她想到西藏去;我就說,讓我再去拍你吧!

八十多歲的許金玉,還想登上西藏高原?這就是讓我深深感動的許金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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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,五0年代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,以「同學」彼此相稱。

註二,台灣光復後,郵電局本省籍員工的待遇,仍是日本統治時所給的標準,與外省籍員工相比,薪資偏低,相差好幾倍。為爭取平等待遇,郵電工會員工發起要求「改班」與提高待遇的請願遊行。

註三,1950年,「台灣郵電總支部案」,台灣省保安司令部39年8月31日判決(39)安潔字第2099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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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發表於2003年,刊載於「
在Action與Cut之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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